那一天不知道是怎麽回去的。

回到家中已經是晚上了。家家戶戶都亮起了燈，溫暖的燈。卓風華先上了樓。加恩把車開進車庫。車裏那些東西原封不動的放在那裏，依舊是滿滿的一車。然而卻仿佛空蕩了許多。這一路上，他們誰都沒有講話。只因為這一番震動太大了。加恩沒有想到，那時的事，居然還有那樣一個見證人。當時一點也沒有註意到她。

打開家門，卓風華在沙發上坐著。他垂著頭，心裏亂的很。加恩慘白著臉過來，她想對他解釋，也的確需要解釋。宣靜說的並不是全部的事實。卓風華卻很快的擺一擺手，不去看她，說：“加恩，我們都冷靜一下，明天再說。”也不知為什麽，好像完全聽不下去，也不知在害怕什麽。他徑直去客臥睡了。

卻是一點也睡不著。外頭一點聲音也沒有。這房子太大，樓下的響動通常傳不到樓上來，已經是習慣了的，但今夜好像顯得尤其寂靜，墳墓一般。卓風華在床上翻來覆去，好容易睡著了，朦朦朧朧的，卻看見佳瑤對著她溫柔的笑，他猛的驚醒了。這一下，無論如何怎樣不去想，也還是想起了以前的許多事。和佳瑤的點點滴滴，陡然的都記起來了。她怎樣追到美國去，怎樣在他醉酒時細心呵護，怎樣一個人偷偷流淚，怎樣因為牽手而笑顏如花……為婚禮籌劃的那些日子也想起來了。她原本會成為他的妻。

窗簾沒有拉，銀白的月光從夜空中照進來，一地的白。他想，老天爺究竟是想怎麽折騰他呢。真希望是一個夢。

第二天醒來，卓風華開門。門口馬上站起來一個人。加恩一夜沒有睡，守在書房門口。她身上的衣服也還沒有換。還是昨天那一套，一身的褶皺。眼神張皇的看著他。

外面是個好天氣。萬裏無雲，天空蔚藍。

兩人一起下樓，到客廳裏去。各自坐在茶幾兩端的沙發上。加恩絞著手指，一下一下。她嘴唇張了幾張，始終沒有發出一個字眼。不該這樣的，她有許多話要說，一貫伶牙俐齒的，卻也知道這次事關重大，不敢輕易開口。

還是卓風華先說話了，他問她：“宣靜說的是不是真的？”加恩搖頭道：“不是那樣。不是她說的那樣。” 卓風華像是突然下了決定，猛的站起來，說：“那麽，究竟是哪樣，我們一起說清楚。”說完，就拉起她。加恩不知道他要把自己帶到哪裏去。直到上了樓，他開了書房的門，她明白過來。她慘白著臉跟他走進去。

這裏卓風華許久沒有來了。算起來，自從跟加恩結婚後，就再沒有踏進這裏一步。那時是不能來。後來重新搬進喬家，還是不能來。在心底裏，佳瑤始終有一個位置，叫他吧她忘得幹幹凈凈，那也是不可能的事——她在那樣的年華和時機上死去，永遠的在他人生裏留下一段印記。但自從決定跟加恩從頭開始後，他覺得不論哪種形式的，都不要再把這段感情表現出來了。那是對加恩的不公。

書房裏佳瑤跟她爸爸的遺像陳列在一排。父女倆眉眼間依稀相似，各在一張小小的相框裏，安靜而平和的看著他們。加恩從走進來，臉上就有一種不安的神態。她委實沒有想到，他要她當著佳瑤的面，當著爸爸的面來陳述。她一時什麽話也講不出。

兩人站在屋子中央。卓風華問：“在這裏，誰也說不了假話。加恩，佳瑤究竟是怎麽死的？她不是自己失足落水？你把她推下去？。”加恩慌亂道：“是。不，沒有。我不是故意的。”她那慌亂無措的神態，真是少見。卓風華一下子心裏涼了半截。先前還抱著宣靜是胡說八道的僥幸，總認為宣靜好像有點不盼望他們好，所以說出這樣的話來挑撥離間。卻又說的那樣詳盡。她憑空絕對不能編出來。其實從昨晚加恩當時震驚的態度就可以看出來，宣靜沒有撒謊。

再如何不信，還是要弄清事實。卓風華又問了一遍：“你推佳瑤下去的？”加恩只搖頭：“我不是故意的。”她相信她能明白。卓風華慢慢道：“那麽，你推了她沒有？”加恩嘴唇顫抖著，往後退了一步，說不出話來。那一天的記憶潮水般湧上來。

卓風華站在那裏，以一種說不清道不明的神情看著她。加恩心裏一抖，急切道：“我是不小心推了她一下，她滑到下面去了，但沒有掉下去，我要拉她上來。她不願意。後來，後來，她自己不小心摔了下去。我不知她怎麽摔下去的，大概崴了腳……我不知道。我聽到她的叫聲和響聲，就馬上去跳下去救她……”卓風華沈痛的聲音打斷她的話：“你沒有推那一下，她會摔下去嗎？嗯？”加恩踉蹌一步，失了聲。

卓風華一雙眼睛緊緊看著她，問：“為什麽呢？那時起就對我……真的是因為我？”加恩大聲道：“不，沒有。”卓風華很快接口道：“那佳瑤為什麽要那樣說？她是信口開河的人？”加恩臉上愈發白了，辯道：“沒有，我沒有。那時候沒有！”

卓風華頓了一頓，問：“記不記得那時候我問過你。問你們為什麽要吵架，你為何答不上來。為何要隱瞞？”加恩張張嘴，上下牙齒磕在一起，咯咯作響。聽卓風華沈沈的聲音繼續說：“就算你那時沒有什麽想法，但恐怕也還是要和佳瑤爭搶的。佳瑤那時想結婚後離家，你不高興是不是，覺得她背叛了你們家庭，恩？所以要把我搶過去。佳瑤一直說你從小就喜歡搶東西，無論什麽你覺得好的，就一定要占為己有。我那時覺得你可以原諒，可以改正，現在看來，是我錯了。”他那樣沈痛的反省，加恩心裏一陣陣發慌。她叫道：“不，不是這樣。卓風華，我不會這樣對佳瑤。”卓風華突然厲聲，“那麽佳瑤是怎麽死的！她怎麽死的！”霎時加恩一句話也講不出來了。

加恩喘息著，說道：“就算我推了她一下，可後來的事也不是我所想的。卓風華，那真的是意外。我拼命想把她救起來。我不想她死。我寧願死的是自己。”卓風華看著她，一言不發，那種神情真叫她受不了。他一定不相信她的。就算是一直偏袒她的沐青，還有蓮姨，恐怕也不能完全相信她。就連她自己也有些恍惚起來，那時候是不是就已經對他動了心念，所以才會讓佳瑤那麽死去了呢？她馬上搖搖頭，沒有的事。她極力解釋道：“我沒有想跟她搶你，就是那麽一說。你知道啊，我們爭嘴爭慣了的，嘴上誰也不願意饒人。“卓風華扯了扯嘴唇，仿佛笑了一下，問她：“那現在我們又是怎麽一回事？”加恩一呆，道：“那是後來的事了。”卓風華淡淡的哦了一聲。

還是清晨，空氣十分濕潤涼爽。一陣陣風吹進來，掀起那窗簾微微飄動。兩三只麻雀飛過來，落在窗臺上，在那玻璃上啄了一口，又飛走了。今天約了李姐來幫忙整理東西，特意叮囑過她早一點過來，恐怕再過一會兒就要來了。來了也沒有用，來了也要馬上走的。

難捱的沈默在這間書房裏默默流淌，加恩忍受不下去，開口道：“你到底要怎麽才能相信我。”卓風華望著她，“相不相信又如何。佳瑤總是你害死的。我恨自己到現在才知道。”他把她恨上了！這一點讓加恩無法接受，心裏在大叫，喉嚨裏卻仿佛發不出聲音來，只有一句蒼白的話語：“那我該怎麽做呢。你要我怎樣呢？”卓風華搖搖頭，說：“這些年，你明明有很多機會可以說出真相。但你一次都沒有。”加恩咬著唇。聽卓風華繼續道：“反而還……你就一點都不怕，不怕夜裏做噩夢？”他很快自己否決掉了，搖頭輕笑道：“不，你不怕。你想要什麽，就一定要不擇手段得到的。你就是那樣傲強的人。就算佳瑤還活著，你恐怕也不會罷休。就算她還活著，你和你母親一聯手，我跟佳瑤也依舊沒有好結果的。這樣看來，佳瑤還是死了好。加恩，你做的對。你現在也算得償所願了，反正我已經跟你結婚了，而且還預備跟你長久和睦的過下去。總之，加恩，你贏了。”

加恩退到窗口，那扇窗戶大開著，微微一偏頭，玻璃上可以看見她臉上的神情。一雙眼睛也看的十分清楚。多年不曾有過的卑微和恐慌了，在那玻璃上映照的一清二楚，他又提及她的母親，心裏更加的痛了。加恩大聲道：“你想怪我就怪我好了，不要扯到其他人！隨你怎樣想！佳瑤已經死了，我能怎麽辦，我還能怎麽辦？”卓風華失望極了，沈痛極了，也疲乏極了。他一句話也沒有說，搖了搖頭，推開書房門出去了。

她走後，加恩一下子坐到地上，只覺身上發軟。不知剛剛怎麽支撐著站下去的。

他走了，不知道會去哪裏，還會不會回來。她應該追出去的，但恐怕追出去也沒有用。她唯有在那冰冷的地板上坐著，心裏漫過一陣陣絕望。擡頭就能看見對面的照片，佳瑤一定把什麽都聽見了。她還是那樣沈靜的，一言不發的看著她，仿佛帶著點憐憫。加恩想起佳瑤那時在水裏，在夢裏，也是這樣憐憫的目光，她不由的向佳瑤靠過去，哀切道：“你說句話啊。姐姐，你幫我說句話啊，你幫我說句話啊。”

這一天，卓風華並沒有出去，依舊在屋裏待著。他實在有些累。回到客臥裏，也不知道怎麽就睡著了，一睡便是一天。睡著了也好，就好像什麽愁苦，憋屈都是假的一般。中間醒了一次，再醒來時，外面天又已經完全黑了。那窗簾拉的嚴實，屋裏又沒有開燈，真是伸手不見五指，黑漆漆的一片。

他微微一動，驀然感覺到身後有人。他立刻知道是誰了。她什麽時候進來的，他一點都沒有察覺。她緊緊摟住他的腰，整個人貼在他背上，那溫暖的，發著抖的身軀仿佛想要嵌入他身體裏，成為他的一部分一樣。他聽見她低低的啞啞的聲音：“求求你，不要離開我。我會死的。”他知道她在哭。眼淚是炙熱的，淌在他的皮骨上，燙的他有種發痛之感，源源不斷的涓涓而流，像一條藏在山澗裏的小溪。他沒有轉過去身去，一動不動的躺著。他心裏的難受也是一樣的，恐怕還要更甚。他沒有辦法去面對她。現在一看見她，就沒法不想到佳瑤！

夜晚特別黑。黑漆漆的。房間裏也仿佛特別逼仄似的，胸口幾乎要喘不過氣來了。

這一夜，還是過去了。

第二天一大早，卓風華便走了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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